祭侄文稿(行书) 颜真卿
孙过庭的《书谱》作为唐代书法理论的集大成者,不仅系统阐释了书法技艺的哲学内涵,更以精微的审美眼光建构起书法品鉴的层级体系。这部“书论双璧”的经典之作,为后世揭示了书法艺术从技法锤炼到精神超越的完整路径,其论述至今仍为书法学习者提供宝贵的经验和指导。
笔法哲思:从物理运动到心性轨迹
汉字书写由甲骨契刻到毛笔书写的演进,实质是华夏民族将实用工具升华为精神载体的文明进程。孙过庭在《书谱》开篇即揭示“一点成一字之规,一字乃终篇之准”的笔法本体论,将看似简单的点画运动提升至哲学层面。这种认知与蔡邕“书者,散也。欲书先散怀抱,任情恣性,然后书之”的论断遥相呼应,共同构建起中国书法“技进乎道”的审美范式。
卫夫人《笔阵图》中“横如千里阵云,点如高峰坠石”的意象化描述,实则是将自然物象转化为笔墨程式的美学转译。张旭观公孙大娘剑器舞而悟笔法,黄庭坚见船夫荡桨得结体之妙,这些典故印证着书法笔法的本质是生命律动的抽象化呈现。正如苏轼所言:“书必有神、气、骨、肉、血,五者阙一,不为成书也”,每一笔触都是书家生命状态的即时投射。
空间诗学:结体章法的宇宙隐喻
汉字结体的美学奥秘,在于其暗合《周易》“一阴一阳之谓道“的哲学架构。孙过庭提出的“违而不犯,和而不同”原则,揭示出书法结体在矛盾统一中求和谐的深层规律。王羲之《兰亭序》中20个“之”字的形态嬗变,在稳定中求变化,于变化中守法度,形成“穷变态于毫端,合情调于纸上”的审美奇观。
章法布局的时空意识在怀素《自叙帖》中得到极致展现。其字间“奔蛇走虺势入坐,骤雨旋风声满堂”的节奏韵律,通过疏密、轻重、疾徐的对比转换,在二维纸面上构建起三维的空间纵深感。这种“计白当黑”的虚实处理,与道家“有无相生”的宇宙观形成深刻共鸣,使书法作品成为“肇于自然”的微观宇宙模型。
神采论:审美体验的终极维度
张怀瓘《书议》将书法品鉴分为神、妙、能三品,其中“神品”标准直指“风神骨气者居上”的精神维度。孙过庭虽未明言神采概念,但其“情动形言,取会风骚之意;阳舒阴惨,本乎天地之心”的论述,已然触及书法艺术的终极审美境界。颜真卿《祭侄文稿》的笔墨震颤,正是书家悲怆情感的物化形态,其价值不在技法完美,而在“书为心画”的真实呈现。
当代书法美学研究指出,书法神采的实现需要“三重超越”:超越形式法则的“无法之法”,超越技巧表现的“无意于佳”,超越个体情感的“天人合一”。八大山人晚年书法的简淡空灵,正是这种超越性审美的典型例证,其点画间蕴含的禅机逸趣,使观者从形质层面跃升至“象外之象“的哲学感悟。
解构与重构:《书谱》的现代性启示
在数字技术冲击书写传统的今天,《书谱》的理论价值呈现新的维度。其“古不乖时,今不同弊“的变通智慧,为当代书法创新提供了方法论指引。徐冰《天书》装置对汉字结构的解构,井上有一的墨象表现,均可视为对传统笔法理论的精神性继承。这种继承不是形式的模仿,而是对“书道”本质的当代诠释。
书法教育领域近年兴起的审美范式转换,正与《书谱》强调的“心手双畅”理念不谋而合。中央美术学院推行的“五体贯通”教学体系,通过打破书体界限来培养学人的整体审美能力,这种创新实践恰是孙过庭“泯规矩于方圆,遁钩绳之曲直”主张的现代回响。
《书谱》构建的书法美学体系,犹如一座连接古典与现代的精神桥梁。重审这部理论经典,我们不仅需要继承其技法要义,更应领悟其中蕴含的中华美学精神。当数字笔触与狼毫宣纸展开对话,当虚拟现实技术重现兰亭雅集,《书谱》揭示的审美规律依然闪耀着智慧之光,指引着书法艺术在传统与现代的交汇处寻找新的可能性。这种可能性不在于技术的炫目,而在于对“书为心画”本质的坚守与创新。
(作者为全国政协委员、九三学社中央书画院副院长)